五月初,长安城。

叛军在河北日行六十里之际,长安城依旧一片繁华的模样,只是阴雨连绵已经持续了两个月,城门外的道路被踩得泥泞。

从太原被调回来任京兆尹的李岘刚从城外视查归来,身披蓑衣,策马而行,让人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大唐宗室、朝廷高官。

在雨中望去,只见城门处正拥堵着,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农夫正在哭喊什么,有金吾卫从城门中出来,将他们驱散。

“吁。”李岘勒住马匹,吩咐道:“去看看如何回事。”

独孤子午领命去了,过了许久方才回来,李岘则牵马在柳树下耐心等着。

“是鄠县的农户,庄稼被雨水泡坏了,不知怎地跑到长安来哭闹。”

“农户岂有这等主见?怕是鄠县官员知交不了今年的租庸调。”

“这般做岂非官途不保?”

“若有别的办法,县官岂敢如此?可见杨国忠逼税之狠。”

说话间,那些哭闹的农户俱已被金吾卫驱走了,无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。

李岘其实已多次上书,奏禀雨灾浸坏庄稼,恳请朝廷减免税赋、开仓赈灾,只是杨国忠与圣人说“雨水虽多,但不害稼”,此事始终没有下文。

风雨渐大,即使穿着蓑衣,内里的衣裳也全都被浸湿了。李岘抬头看着上方纤细的柳枝,喃喃道:“柳树岂能遮雨啊。”

“那阿郎怎还站在这避雨?”

“掩耳盗铃。”李岘自嘲道,“自欺欺人嘛。”

进了城,还未到京兆府,早有人候在门前,迎道:“京尹,右相请你过府一叙。”

李岘正有许多话想与杨国忠谈,衣裳都顾不得换就立即前往宣阳坊杨国忠宅。到了之后,仆役见他模样,连忙让肥婢侍候他擦拭更衣,方才将他引入舒服的厅堂。

杨国忠非常热情,不停称他是“自己人”,李岘并不反驳,很快便提及雨灾之事。

“若是雨灾如此严重,御史何以不言?天下事,不是你我二人说的算的,得有章程。”

杨国忠笑着以一句话敷衍过去,反过来提起他找李岘的目的。

“你我是自己人,那我就直说了。你在太原定了杨光翙一些罪名,这不要紧,可我听说杨光翙似乎未死,而是被你私下扣留了?”

“右相为何会这般认为?”李岘故作讶然。

“有驿卒看到你带了人犯回来,却未移交大理寺,不是杨光翙是何人?”

“不过是个叛军俘虏,已病死了。”

杨国忠不信,挑眉道:“你私下藏着杨光翙,莫不是想收集我的罪证、谋相位?”

“绝无此事。”李岘神色一肃,赌咒起誓没有要取代杨国忠的意思。

杨国忠自己就是个不敬神明并且言而无信之人,根本就不相信这些话,暗忖李岘果然不老实,此事只能用一些别的手段了。

但眼下还不是与李岘撕破脸的时候,因为他们还有一個共同的敌人——安禄山。

“好,我也只是姑且一问。”杨国忠笑容满面,之后道:“石岭关一战的详情我已禀奏圣人,奈何圣人并不信我,更信杂胡。”

说着,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,须知就连雨灾这种事圣人都能够听信他,偏在这方面唯独输给了安禄山,如何不忌惮?

李岘回想着,揣测道:“想必圣人是想过安禄山造反的可能,但没能下决心相信?”

“许是我们的证据不足?”

“是吗?”

李岘对这句话抱着怀疑的态度,他隐隐觉得此事不在于证据,而在于圣人的心力、以及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势。

“得搜。”杨国忠加重语气,终于抛出了这场谈话的目的,缓缓道:“莫忘了,杂胡在长安城还有一座东平郡王府。”

“依右相之意?”

“你是京兆尹,带人去搜杂胡的府邸。”

这显然是把李岘当枪使,若真是自己人,杨国忠就不会让他去了。

但李岘没有拒绝,他也想激化矛盾,揭开那块“君臣相得”的布,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。

十王宅,太子别院。

铜镜里映出一张触目惊心的脸,几道长长的疤痕从额头直接贯到嘴唇边。

李琮嫌恶地拿开铜镜,转身,到屏风外坐定。

他把时间掐得正好,李倓也是刚刚到,执礼唤道:“大伯。”

“三郎来了,莫要多礼,坐吧。”

有一件事很巧,这些皇孙们并没在堂兄弟间排行,只在亲兄弟间排,否则只怕要有“李一百一十八郎”之类的称呼,李琮收养了李瑛的儿子中正缺一个“三郎”,李倓正好也是行三,平时称呼着,倒显得两人像是父子一般。

他们这阵子确实是走得很近,因为他们确实是互相需要。这种关系是微妙的,不宜与旁人言说